第二章
“我要睡觉了!”这下是真烦。
我妈接触惯了小孩,母爱泛滥,自然对这位被誉为“儿童福音”的宋闵教授爱屋及乌。
“学生觉得……不尽然?”
是时,树缝中泄下的光,悉数打在那个十八岁的少年脸上,形成一圈圈浅淡的斑,忽明忽暗。
尽管我不会承认,当年那堆没煮熟的红薯,是我故意要他吃下去的。
我迅速从记忆中抽身,“啊?”
两人原想一起回川城,但北京宾馆太贵,禾鸢等不了那么多天,只好先打道回府。今天这场聚会,若非我和陈云开硬拉她来,估计她得回家面对冷锅冷灶。
同时他对江忘的怜悯值达到顶峰。
一想到这儿,我恍惚觉得电视里的访谈声穿透了墙壁传进耳朵。
常婉没被吓退,反而刨根究底,“她哪位?”
我下意识倚着墙,抚着腰,瑟瑟发抖地想:我该不会与禾鸢他爸一样落个半身不遂???
这下陈云开乐了。
啪、砰。
禾鸢扫视我两,一脸不成气候,整了整裙摆冷笑,“不然……我们跑?我毕竟还考北电进军演艺圈呢,不能给八卦记者留下黑历史。各位英雄,告辞。”
毕竟拥有多年的相处默契,江忘当即心领神会,慎重其事介绍,“我大哥。”
男孩抖着肩膀笑,剑一样的长眉斜飞。他过来想拍我的背,被江忘轻轻一挡。
校门外商铺很多,奶茶店、文具店与小吃店林立,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摊位。
陈云开显然很享受这种赞美,脸色顿时好看了些,不再同我计较,放我回江忘家。
“做天才压力大。”陈妈不知怎么想通了,循循善诱道:“我和你爸不求你年少成名飞黄腾达,按部就班上你的课就行。”
不过以目前禾家的现状,根本没条件支撑禾鸢心无旁骛念五年本科,更别说未来读研究生、搞科研,镀身金什么的。哪怕争取到奖学金,毕业后想进好点儿的单位,估计也少不了折腾。
“具体几点?明晚医院六十周年纪念,在阁庄火锅庆祝。江阿姨肯定也去,这顿饭不蹭白不蹭啊。”
他撇唇,“没办法,我爸身体康健,还轮不到我继承鱼塘。”
去阁庄火锅的路上,陈云开将常婉那段当玩笑听,邪里邪气地搭着江忘的肩试探。
“大哥教的,能动嘴的时候千万别动手。”他在熙攘人潮中和熏一笑。
招出租时,陈云开故意绕到后排,挤在我与禾鸢旁边,留副驾驶给江忘。
他讲话的速度徐徐,跟钝刀子似地,一下割不死人,但每次都割在点上。
我知道她找江忘的用意,想打听川医今年招考内幕。
陈云开半信半疑,直到江忘出了煤气事故,应证了“生活白痴”这个称号,他才放下骄傲,并减少对江忘的敌意,甚至添了点同情,开始连我占江忘的便宜他都看不过去。
我眼睛一热,感慨着还是小弟对我好。
“你不是我的菜。”旁边人变身复读机。
错了,我不是正牌,她……
自打我吐槽江忘的身高,他就开始喝牛奶,等着某天长高打我脸。如今,男孩已然出众的个子挤在几平米的矮小一隅,看过去有些滑稽,引周围学生侧目。
总之,真要揪出常婉的不足,大概就是她身在差生成堆的九班,而江忘在金字塔端。
直到后来,实验医院开始试用江忘推荐的探针材质,后因此材质造价低、不易腐蚀获得全国推广……我才知自己与他的差距在哪儿。
女孩莞尔,单手垫着下巴,笑得明朗,“我叫常婉,B中高三九班,你呢?”
我吓了大跳,对着门外吼:“知道了!”
“江忘。”
怪不得杜婷多嘴。家属院出来的孩子,经过大人耳濡目染,大多都拥有念医学院的梦想,她顺理成章认为禾鸢也同样。
可那日常婉的出现让我模模糊糊意识到,在过去相处的岁月中,江忘之所以对我特别,或许是因为别人还没隆重登场过。
苍天。
陈云开离我近,眼明手快捞我一把,将我半个身子几乎掰成九十度,总算关键时刻稳住重心。
据说眼珠黑是因为泪腺发达,哭起来特别惹人心疼,以至于有段时间我心理变态到想弄哭他,看看究竟多心疼。可惜我没成功,往往被惹得整个家属院嚎叫都是我,陈云开在一旁看笑话。
如果说她太江湖气,那我在家属院里撒泼耍混的时候又能比她好到哪里?
我当时也吃饱了撑的,竟然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别有魅力,不仅没因此和他撕破脸,反而三百六十度任他摆布。
四月底,气温渐高。头顶的天空蓝得很土,不过罩在马路两旁的绿荫上,互相点缀着,还是有姿色。
可恨的是,即便她不开心,那张脸瓜子在霓虹的映衬下,竟依稀有香港电影女主角的风情。
这不,我刚出校门,就见他坐在一家炸食店前,对着碗炸土豆安静地细嚼慢咽,生生吃出了神户牛排的高级感。
等陈云开与禾鸢到店里,我一碗满满的食物已见底,甚至不由自主打了个饱嗝,尴尬得我无以复加。
“小忘,你觉得月亮怎么样?”
所以她无法容忍他的怠慢,哪怕一点点。
说完就转身,却见惊悚一幕。
我承认我对大哥这个角色太入迷了。以至于我见不得任何人占江忘丁点儿便宜,除了我自己。
而陈云开之于年少的禾鸢,大概就是这么个人。
他以为我找到什么好东西,譬如掏鸟蛋之类的,当即兴致勃勃从家里蹦了出来,“好东西不能让你独享!”
我认为世上总该有个人,会全心全意、永永远远站在我身后,不管以什么身份。
我当即意识到这么讲不太厚道,立马换风向,“行了,矫情什么啊,不就觉得和杜婷那堆人没共同话题吗?作为未来的国际巨星,注定要孤芳自赏。”
可我刚走近,一姑娘比我更快速地落座在他对面。
但是!
“明天放学别回家,直接去阁庄火锅,听见没?!”我正写日记,我妈将门拍得震天响。
“见仁见智。如今各国都在高速发展,工业、科技等越完善,污染源也相对丰富,传染链的分支增加也在意料之中,传染学科迟早在国际上有很大分量。”
我差点为他落个半身不遂,占点小便宜应该不过分吧?!
毕竟是姑娘,江忘的力道应该不重,不过堪堪断了她前进的路。再加上他温言细语的几句和专注眼光,气焰嚣张的常婉霎时像淋了盆冷水,安静了。
没错,江忘这个关于“医学英语”的选题是临场发挥的,他之前准备的那条不小心与别人重合了。梁钦欣赏他的应变能力,更觉得他小小年纪就眼界宽泛,好好栽培,前程远不可判。
就算常婉长得漂亮,可江湖气太重。江忘若是和她在一起,将来难免不受欺负,我岂能袖手旁观?
而后头顶传来小店老板质询的声音,“同学……好像是你们的菜?”
以为要闻硝烟的我莫名其妙吃了嘴狗粮,当下饱得厉害,连吃橘子的心情都没了,郁郁回卧室。
厨房的水开了,蒸汽闷得盖子直抖?
其实,还有一种。如果羞愤有声音的话,此刻应该震耳欲聋。
显然当年的我还搞不明白妇产科与骨科的区别,于是我咬着棉被再不敢哼。
自动洗衣机没完没了地轰鸣?
因为从小到大,我对他何尝不是如此?
“你,不是我的菜。”
当然这些话是我臆想的,江忘从没说过,我也出于愧疚和丢脸从没开口问……
搞得她像正牌,我是……
“跟我念——你不是我的菜。”
我定睛,便见一碗刚出锅的炸土豆混着宽粉、韭菜等食物,香喷喷地落在我手边。
这种搭讪我在小说里见多了,心中默默鄙视,腿却不知怎么也移动了。
这件事得从头说起。
“探针!”
我妈想讲的估计是缺心眼儿,无奈江忘平常表现太乖,连她都狠不下嘴,只好换了种比较没攻击性的说法。要换我,鞋拔子早飞过来伺候了。
那时我刚小学毕业。没了作业,欢天喜地,闲时间大把,便经常出没江家,搜罗江妈妈给买的新奇零食和糖果。
腾地,我屁股离了座。
荧幕上,侃侃而谈的是川城医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的名誉教授,宋闵。
禾鸢脸色一僵,“我不考川医。”
“陈云开,你这个暴发户的儿子当得一点儿也不称职。说好的挥金如土、一掷千金为红颜呢?”我戳戳禾鸢:“红颜跟这儿坐着呢,你好意思当缩头乌龟?不知道谁王八。”
譬如,当初一意孤行考医学院少年班。
“哈哈。”我乐了,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笑着流泪,“我要是有,还轮得到你说……”
那样的状态显然不是陈云开所求,于是他放弃了。
他何出此言,别人不知道缘故,我却一清二楚。
等反应过来,我已经坐在江忘身旁,做足吃醋撒泼的模样,对着江忘横眉竖目:“又和其他女生说话!”
“给你点的。”江忘不动声色接过我的书包。
“那火锅店见。”
梁钦从医近四十年,带过的学生屈指可数。之所以对江忘刮目相看,是因为觉得这孩子反应快。
其他学生提出的“术后封皮缝合完美方式”和“X线解剖法”等临床技能无一不具建设性。江忘却剑走偏锋,另辟蹊径从理论入手,指出在攻克临床难题的同时还应该重点发展医学英语——
电视机前,我妈突然释怀,“算了算了。”
陈云开和江忘习以为常,唯独禾鸢拍拍我的脑袋:“以后我若叱咤娱乐圈,记者来家属院采访,你可千万要说咱两是朋友。”
对他而言,弄懂为什么坏掉才是他存在的意义。
姑娘穿着夏季校服,却藐视校规散着头发,裙摆目测比我们正常的高度要短个四五厘米,露出又白又直的腿。那双腿此刻耷在四方桌底下,不安分地晃啊晃。
等抵达店门口,陈云开还沉浸在震惊中。他死活没想到,江忘用那么几个字就化解了危机。
我想了想,似乎没毛病,“那……你现在记好!下次不管女孩子有没有告白,只要她问你名字,你就说:你不是我的菜。”
为了避免我以后再往他嘴里塞乱七八糟的东西害他命悬一线,江忘想,不如自己牢牢守着这根线,多活几年。
对好的台本里明显没这段,主持人和宋闵这个老派学究当即面面相觑。
他难得反应快,“每个伟大成果出世前都来自无聊的思考。”
避免他将炸土豆吃完了。
纵观全场,唯独江忘镇定如初。
说起来这件事怪我。
不过,陈妈的话陈云开还是听进去了。
她天生丽质,还有部分少数民族血统,以至于她遗传的浓眉大眼里藏着少见的英气。不仅如此,她还能歌善舞,儿时禾父没出意外那会儿,她也曾被送去学体操和跳舞。
我妈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:输人不输阵。为了不丢她老人家的脸,我立马吃下熊心豹子胆撂狠话,“劝你别过问,因为知道的人如今都在医院里。”
说起来可信度不高。其实,我并不讨厌常婉。
医院周年聚会热闹,各科室都来了代表,火锅店二楼被承包,走几步就是熟人。
“刚刚你在小吃店问我的名字,我忘了答。”
当你真正见识过“同情”这把刀的杀伤力,你就会明白,同情比爱情可靠得多。
好在陈云开的良心没被狗啃完。他嘴上示弱,腿却自发上前两步,挡住我与禾鸢,面上写了三个大字:冲我来。
“大哥刚吃完东西,没消化容易反流。”语气定定。
根据陈云开的口供,他正在家里随意打望,却发现我站在树前摩拳擦掌。
“你看了直播?”
之后我对他多年笨拙的照顾,便也找到原因。
一种来自隔壁桌,看戏的学生不小心折断筷子的声音。另种来自后桌,憋笑到不小心倒地的声音。
如果我够恶毒,怎会在高兴之余又同情女主?还与她感同身受。
从火锅店回家属院的出租车上,陈云开见我安安静静地,有些奇怪。
由此说来,我哪里是江忘的大哥?分明是他的奴隶。
?
毕竟,他的人设是天真善良傻狍子啊!
“华佗也好几十岁才混出个名堂嘛,来得及。”
而且很多时候我都清楚,自己并没勇到万夫莫当的地步。然而一旦有谁欺负他,我可以跟喝了什么药丸似地,立马变身为绿巨人,叫山河撼动。
至于我的想法,没有陈云开复杂,我只是更加倾其所有地对江忘好。
并非我信口胡诌,认识我的确实都在医院工作啊!
我疑惑的眼神传递过去,她接很快,“鲜花还是要绿叶衬的嘛。”
我忽而有些泄气地怼他,“江忘,事到如今,我真有点儿替你担心。”
但江忘实在太难伺候,我去的时候动静不能大,否则少年嫩生的眉头就层层叠叠堆积。
我莫名别扭了下,“对、你上镜好丑。”
翌日。
他一站上讲台就好似拥有另个灵魂,会发出耀眼的光。
总而言之,言而总之……
但那都是后话。
那时江家在隔壁单元三楼,外面有颗长势异常繁盛的树,一到夏天就蝉鸣鸟叫烦不胜烦。为了不让他被打扰,我甚至去爬树为他驱赶鸟蝉,结果一时不慎摔了下来。
“你怎么啦——”嫉妒使我丑陋,连表达关心的口吻也阴阳怪气。
医疗则是个丝毫马虎不得的行业,短时间内也根本无回报。两者相较下,禾鸢不难抉择。
并非怜悯他来自离异家庭,而是怜悯他在原该烂漫天真的十三岁,把许多东西提前埋葬了。
他决定从医。
他算算时间,“能赶上。”
当男孩对女孩用上仗义二字,我妈当时就绝了自己的旖旎念头。
眼看两口子即将火拼,我迅速起身拿个橘子就要逃。
他老人家虽然身为B中的教导主任,却是副的。与他同期进学校的都升副校、副书了,怪不得我妈念叨。人比人,气死人。
无奈生活往往爱为这样不匹配的人写戏份,观众看起来也不失滋味。我不想做棒打鸳鸯的坏人……只能选择做个人。
所以,事至今日,我坚决认为,江忘对我言听计从是应该的。
好歹我还有门娃娃亲啊,摔!
深到每当有人说起白驹过隙四个字,我都忍不住反驳:“不好意思,跑过我岁月的那匹马是灰色的。”
禾鸢瞥他一眼,大有警告他别教坏江忘的意思,谁成想当事人琢磨半天,老老实实道:“好像,还行。”
一时我找不到更好的话回怼,只能嚷嚷比谁的声音大:“江忘,要造反?居然拿电视那套说辞应付你大哥!”
“这个‘你’语气不错。不是、我的、菜。这句再读一读。”
按照惯例,江忘每次去哪儿都会给我们带礼物,先到的人有筛选权,我不想最后剩一串北京糖葫芦。毕竟这孩子的思路行径不同于常人,带糖葫芦当礼物这事儿我相信他做得出。
“这次接电话用了七秒,上次是十秒,有进步。”
我被她讽得有点下不来台,立刻与始作俑者陈云开互掐,差点掀了整张桌。
好在有陈云开垫背。
因为陈云开当年老找江忘麻烦,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对手,干脆教他认怂。
“同学,本校的?”
安静不过十来分钟,我趴在书桌上悻悻然转着笔,这次换我爸作妖,“林月亮!”
禾鸢完全没被安慰到,“江忘和我们在同条水平线上?他这叫鹤立鸡群,懂不懂。”
因为前去医院探望时,他见到了江忘鲜少现于人前的一面——
“放着我来!”
江忘刚过了变声期,那副嗓子特别适合收音。很温和,不咄咄逼人,只是他认真说某件事的时候,总能从中听出几分拗气,譬如方才杠宋闵。
它是人性最善良柔弱之处,而爱常伴随恶毒。
江忘终于有了反应,立着筷子看她。
接电话时我自觉面无异色,可飞扬的声音不知怎地就泄露而出。
那傻孩子不疑有他坐进去,我却看穿全局。
我立时听见两种声音。
总之江忘指哪儿我打哪儿。
大概全世界的少女都渴望着那样一个人。不管他对别人如何,但他只对你特别。
立马我就两眼放光,很没出息地忘记方才发生的一切。
他明明没歇斯底里,情绪下的挣扎与用力却溢于言表。像困在牢笼的兽,渴望冲破枷锁得到自由。
彼刻,江忘正挤在厨房帮我妈切西瓜,想也未想说了两个字,“仗义。”
那刻,我觉得自己对江忘有些残忍。
他会去保护别人,做别人的后备军。既然如此,常婉怎么不行?
殊不知,我的话放在并不清楚情况的常婉耳朵里,无异于挑衅。
我绞着电话线不明所以,“啊?”
讲真的,如果不是江忘跟在我屁股后面转的时候声声喊大哥,将我喊成糙汉子……就我两联系的频率,差点让我妈误以为我和江忘有什么发展苗头,还曾旁敲侧击刺探军情——
江忘:“传染吧。”
江忘爱吃零食,这点和我共鸣。用陈云开儿时的话讲,“你两傻一堆去,还能吃一堆去,简直天造地设。”
看不起我?
“我所认为的合格医生,不仅需要具备对专业疾病的准确判断和熟练操作,更要兼具总结能力。一篇含金量高的论文,需要耗大量时长、查阅非常多的文献、进行复杂的数据筛选才能产出,从而形成绝佳的思考过程。我们在这个过程里取精华去糟粕,为突破疑难杂症奠基,怎么能说是盲目追崇或无用功?”
“没忘……”他眨眨眼辩驳:“可是她没告白。”
因为十来岁的年纪,陈云开被抢走的时候,我也这么难受过。
为什么?剧情不该说我两不认识?
我之前曾教导他,不许早恋。如果有女生告白,一定要拒绝。
陈云开:“……”
人家都主动招呼了,我并非记仇的主,当即言笑晏晏望过去,“哈?你说什么?风太大,没听清。”
他似懂非懂点头,“哦。”
其实不叫故意,只怪我没怎么下过厨房,不太确定红薯到底有没有熟,于是拿江忘当小白鼠,谁知他肠胃不好到如斯地步,进了医院。
虽然通常情况下,我挺倔的,可就是不经医生的吓,偏偏我妈是医生。
“没事,儿子。小江忘智商反人类,情商却不如你,咱不嫉妒。”陈妈用这套说法安抚明显失落的陈云开。
“放心。”我呵呵道:“肯定说我两认识。你怎么利用美色怂恿陈云开欺负他的弱小青梅这件事,我也会讲得明明白白。”
以往我每次去,江忘都一脸心甘情愿将我迎进门。那次去,却是敲了良久无人理。
他懵,“我怎么……了?”
现在,她好像浓墨重彩地来了。
“……”
等我再度爬上楼,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道惊喜的声音。
盛夏炎热,开了冷气的屋子门窗紧闭。江忘为了查出载体病变的原因好几日没出门,自然没察觉到厨房的液化气管坏了正发生泄露,差点酿出悲剧。
“所以,到底是不是你的菜?”
熟知男孩的语气听上去更开心,却不漏痕迹转移话题:“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回川城。”
她美丽、热烈、执着。看似牛气哄哄,实则心尖人一个勾勾手指的动作,她就能自己拔了刺赤诚相待。
陈云开以前不太喜欢江忘的。后来发生过一次煤气意外,他也被傻狍子以同样的方式骗取了怜悯。
年少的欢喜,是那样美好的事。我却打着为他好的名义,要他拒绝所有美好的靠近。
犹记十三岁夏天,江忘的某个疾病载体标本发生病变。排除容器、温度、空气等因素后,他依旧不知什么环节出了错,差点陷入极端,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适合这条路。
“好像有道理。”杜婷若有所思,“那川医今年的传染学……”
“咳——”我清清嗓,戏是我导的,跪着也要演完,“没错,他大哥。”我对着那名叫常婉的姑娘努嘴,“所以别打他主意,这门亲事我不同意。”
“您不是心心念念要我做华佗?”
阁庄火锅。
火锅店。
犹记男孩只给我留了个侧影,我看不清他全部表情,倒是捕捉到常婉面上一闪而过的羞赧与惊慌。
江忘的问题已经解决,我理所当然打道回府。结果刚下一层楼,脸就白了,被后腰那阵越来越明显的痛感给闹的,是刚刚从树上摔下来的后遗症。
“没关系,吧?”他思考了下,“阿姨说,你应该也很难嫁出去,未来有大哥陪着,不会太孤独。”
看过去快六十的年纪,听说在外科领域赫赫有名,“牵张成骨”手术的发明者,我妈特别崇拜。
我跟禾鸢自取其辱就算了,他绝不认。
没料林吉利同志忽然扇子一扔,蹦到我妈身边去——
并且禾鸢够资本吃那碗饭。
为此我才难以抑制愧疚的心情,冲动说要做医生。
医院六十周年庆,大人们吃吃喝喝完毕当然还有其他娱乐活动,我们几个即将高考的倒霉孩子则被踢回家复习。
她放弃治疗摇头道:“怎么能怪江忘那孩子?他处理人情世故一直缺那么根筋。”
此情此景令我禁不住加快脚步……
在我眼里,坏掉的东西扔掉就好。
禾鸢习惯了,微微沉思道:“你说我要真考去北电,以后见面的时间少了,还没有共同话题,我们是不是真就应了散落天涯、分道扬镳这些无病呻|吟的词语了啊。”
“阅读国外文献是接轨国际医学的必经之路,更对我们总结第一手医研资料大有裨益。”接着像模像样地与大家分享英文病例的书写方法与技巧。
“飞机如果不延误,我应该能先到学校和你们碰面。”
似乎这个说法更不要脸……
我妈啪一下将只苍蝇摁死在腿上,“对,你知道什么场合该讲什么话,所以混了这么多年还不上不下。”
“林月亮?”
因为电视里有个不懂事儿的,正顶着天生的无辜脸,与宋闵抬杠——
他屁股刚沾到凳子,杜婷就带头开启机关枪模式。不禁追问相关专业的分数,还刨根问底地要他解释,究竟是川医如今重点培育的传染学好,还是病理专业有前途。
江湖行规,坐副驾驶的都是付车费的,终于我忍不住为江忘抱不平——
由此可证,偶像剧里英雄救美的桥段可行度不高。
一打铃,我就拉起书包从后门溜走,抛弃了禾鸢与陈云开。
“要不……我再把常婉叫回来?指不定以后她得开口叫我声大哥呢。”
“喂?”
少年班吸收的聪慧者本就以箩筐数,何况江忘属于半路出家,啃了几本书硬着脑袋去考,最终只勉强到达录取线,成绩并不出彩。及至入校半年,他才慢慢跟上大家步伐。后来分出伯仲,是在一次专业表述会上。
走路声踢踏踢踏地?
“这么狂,哪条道上的?”她的脚还在桌底下,上半身却直了,目光极具侵略性地锁定我。
那两年陈云开也不消停,为了和江忘比个高低,闲暇时间都奉献给了死气沉沉的医药书本,打算跟着考个医学少年班试试,却被这出意外打乱计划。
当然,也可能是十三岁的陈云开力量不够,但我不敢这么诚实。
我自信爆棚:“我倒不怕。川城我地盘,人生地熟,再交几个朋友很简单。至于你嘛,啧啧……估计会不太习惯,融入困难。”
从那天起,影视剧里哭喊着:“如果你对我的感觉是同情,那我宁可不要。”此类台词,都矫情得我看不下去。
“那个、我仔细想了想,还是把心思放学习上比较好,退一步海阔天空。毕竟我是要考医学院的人,考前被记过没法儿消……先声明,我不是怂!”
“你不是一个人。”狭窄车厢里,陈云开冷m.hetushu.comcom不防道。
没料刚蹦到树下,我就摔他怀里,砸他半死。
“见鬼了?”少年露出一抹戏谑神色。
看吧,矛盾激化了,他居然连“你不是个人”这样的话都骂出来了,我到底该不该劝和?
眼看再问下去江忘连口饭都别吃了,我恶人做到底,干脆侧身去捂他耳朵,怼杜婷:“有完没完?不听不听,王八念经!”
“敢情你舍不得我呀哈哈。”
这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思想实在太硬气,陈云开挑不出刺,想半天说:“巧了,我也是。”
吃吃喝喝一圈,快到末尾,江忘才现身。
陈云开讥讽人的功力不比谁低,认真起来禾鸢根本不是对手,没几句她就落了下风,自然卷翘的睫毛在后车灯的细致照耀下颤了又颤,立刻我就觉得自己对恶毒女配的戏份揣摩不够彻底。
而他,是不是,也该走了。
关键男孩的眼珠还是纯黑色。不像我和陈云开,多多少少带点黄褐,像琥珀。他的则若一片深潭,掉进去找不到边。
难得见二人互相挤兑上火,我这个恶毒女配暗爽到不行。
无论江妈说什么,少年都恍若未闻,躺床上不是思考,就是利用典籍验证自己的思考,任你外面风雨五千年。陈云开甚至错觉,如果此时此刻有人去惊扰江忘,那个看起来温善的男孩,会突然亮獠牙。
当日有客座导师来听课,就是江忘之后的博士导师,响当当的肿瘤界大牛、川医大的活招牌,梁钦。
在学校我要眼睁睁看着陈云开与禾鸢组CP,回来还要被迫当乡村爱情故事的观众,我容易吗?成绩发挥不稳定怪我啰?但志愿敢填川医也确实是我飘了……
如果我砸了他还嘲讽他,即便没被摔残,依照他小心眼的性子我也活蹦乱跳不了多久,于是我趁他拍尘灰的当头拍马屁,“得亏树下站的是你。要是站着弱不禁风的江忘,我两今天就一起玩完儿了。”
常婉信了我的邪,被气个半死,“行、你牛,你等着。”她站起身,表情又气又笑往外退。
近了,常婉扬手朝我指过来,眉眼虽好看却稚气未脱,身上有股子富足家庭养出来的刁蛮。
“据说再不济,去横店做个跑龙套的,一天也能挣上百。”她讲。
也不对。
我试探着侧出半个脑袋,便见江忘用一只掌心抵住女孩的额头。他的着力点找得好,完全利用了长胳膊的优势,阻挡着磨牙嚯嚯的常婉朝我们发难,同时自报家门——
可她现在脸色有点难看。
“要痛还是要残,自己选。”见我龇牙咧嘴,她冷声道。
许多故事片段从我的角度出发,难免有失偏颇。然而跳出去站在旁观者角度,常婉真没什么不好。
他嗓一开,就知道平常没少练,不知给那些乐于翻墙出校的孩子们留下过多少心理阴影。
我这个叔叔那个阿姨一路叫过去,点头哈腰到腿软,总算在雅三包间见到我妈。她大手一挥,将我安置到旁边桌,那头俱是和我一样前来蹭饭的家属子女们,面孔都不陌生。
那头的人似乎轻笑了下,心情不错的样子,“七秒。”
总之天时地利人和,那笔奖金来得更是时候,禾鸢利用那一万元报了形体培训班,前不久还与江忘同去的北京。
江忘耐心极好跟着揣摩,“不是、我的、菜。”
我吓一跳,冲进江忘房间,清瘦少年回头兴奋地看着我,“是探针感染的问题!”他一直着眼于病体和培育环境上,差些忽略了做实验的介质。
好在我爸是男的,不吃装可怜那套,他在客灯下晃着蒲扇感慨:“智商要发展,情商也不能低啊。那宋闵什么身份?江忘在流动站免不了和他接触,意见不合可以私下探讨嘛,这种直播……还是北京台……江萍就没好好教他?怎么当妈的。”
心头一阵汹涌过一阵的浪潮打来,湿了我以为早就干涸的海岸。
“再说。”我抛下巴往前,直指江忘,“那家伙也和我们没共同话题,频率永远跟不上,不照样好好的?”
杜婷:“可病理学在美国很牛逼。”
禾鸢看不过我的小家子气,主动搭话:“他在主包,好像被拉去合照了。”
可台上的他不为所动,只是表情局促地窝在单人沙发中,冲难堪的宋闵微微点了下头示好。
可我笃定,事实就是这样,即便问了他也不好意思承认。
这也是为什么,江忘能作为梁钦的助理,自由出入科研流动站,接触最新的临床和药物研发技术……
叫我名字的是杜婷,同校不同班,也是当初怂恿我回家看《还珠格格》消遣我的那姑娘。
尤其他煤气中毒出院后,依旧沉浸在标本病变的心结中难以抽身,成日伏案桌前。江妈没法儿耽搁工作,江忘又抗拒生人不愿请保姆,于是我自告奋勇入驻江家,准时在饭点儿给江忘送吃的。
彼日我还不太明白,丫折腾一个多月,就发现了一枚小探针,有什么可兴奋?!
“江忘的电话。”林吉利同志言简意赅。
几百米处,常婉领着一伙不知哪来的社会青年,正朝我们的方向气势汹汹靠近。他们走的是下坡,速度有些快,我看着那一双双永动机似的腿,傻眼。
他曾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骗过我,让我心甘情愿吞下石头。重点是,我还让他好好活着,你们想想道行多深吧。
打脸来得太快,我顿时一口恶血鲠在喉,情不自禁退几步——
她更云淡风轻,“你也可以利用美色怂恿他追杀我啊。”
再拼美貌,我顶多算碟清粥小菜,她的五官却与禾鸢异曲同工,属于精致耐看型。
同人不同命,唉。
“没事,我手动甩干……”
那头陈云开一听,醋劲上来,不开心了,“讲清楚,谁鹤,谁鸡?”
须臾,两旁的霓虹好似暗了。
“我光脚。”
从江忘一意孤行退学,转而考医学少年班开始。
“牵张成骨”主要适于上下颌骨发育畸形或不完全的儿童。能通过将骨骼切开,在切骨线两侧安放特制的牵张器,从而使切骨间隙不断增宽,激发机体组织再生的潜力。
可我心里写的感动作文还没完成,又见他在陈云开的压迫下重新组织措辞,“她如果吐了,收拾残局的也是我们,懒得折腾……”
待她一走,我开始数落江忘,“口口声声喊大哥,平常教你的全忘了!”
文艺点说,就是在所有行走江湖的岁月里,我会遇见欺骗我的人、伤害我的人、离开我的人、侮辱我的人……我当然知道,这无可避免。但我始终觉得,你不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。
我觉得气势不够,“大声点,‘你’字用重音。”
我旁边一直空了个位,现正方便江忘落座。
就像陈云开,那么狂的性子,整日不着四六拈花惹草。但禾鸢心里有数,只要她愿意,只需要她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,就能将少年制得帖帖服服。
她去参加北电单招的艺术考试,江忘去接受采访。
“明明可以突然出现给对方惊喜,偏偏一字不漏说出来,让人家什么期待都没了。这种行为方式不太讨巧啊,容易孤独终生。”
比起我的豪言壮志,他显然更信任自救的能力。
那是医学研讨专场,邀请的大多是来自不同医学院的学生。起初,他们因自己的努力反被讥诮为好高骛远而愤怒,议论声此起彼伏。江忘的话一出,不出意外掀起鼓掌的声响。
禾鸢上了高中就开始愁未来的路怎么走,直到去年有档名叫“我是dancer”的综艺,在学校附近发海报招参赛选手,只要入围二十强奖金就有一万元。她尝试着参加了,入了围,拿了奖金,虽然最后因为经验不足舞台表现力不够被刷下,但其中一位评委对她赞赏有加,甚至留下名片,鼓动她走上艺考路。
古有云,能力越大,责任越大,思想负担自然也少不了。
我被自己的逻辑绕晕,干脆假亲昵地撞撞身边男孩,把难题扔给他,声音故作娇软:“欸,她问我是谁呀。”
那介于白与黑的颜色之下,很多小细节,让我混沌至今还没法分辨。甚至有时候,我隐约察觉到江忘不为人知的一面,但只要看见那双眼,我的武器就会自动放下。
“月亮,江忘呢?”
正当陈云开活动筋骨准备大展拳脚,我听到一把温和的声音。
割袍断义。
尤其八年过境,江忘的模子相较小时候改变并不大。除了轮廓更具体,目光更深,微微笑起来,依旧残留孩童期的无辜痕迹。
因此,陈妈才对他成为再世华佗寄予厚望,没料江忘横空出世。
如果没有我,江忘现在研究的东西可能是虫洞、时空隧道之类,不用给人开肠破肚。可就在十岁那年,我害他住院后,他一夜间改变了自己的志向。
我恬不知耻挺直腰杆:“承让承让,的确我教的。”
陈云开不仅学霸光环在外,花名也在外,总之B中长得漂亮的他几乎都认识,当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推推我,“快去呗,去和你的弟妹打声招呼。”
果不其然,陈云开给我一个“你能别说话吗”的眼神。
杜婷可逮着机会收拾我了,似真似假开玩笑,“小时候你两不挺黏糊的?现在搞哪样,终于反目成仇了吗哈哈哈。”当即引来其他小伙伴揶揄的目光。
我正巧站在马路牙子的坎儿上。闻言,一时不察,差点栽下去。
“现今高校生对SCI(Scientific Citation Index,《科学引文索引》)的盲目追崇,是技术人才流失的诱因之一。他们将精力放在空泛数据上,妄图利用几篇看似含金量不错的论文一步登天,好高骛远。就拿我最熟悉的医疗环境讲,即便在SCI刊登数十篇文章,纸上谈兵的东西始终无法代表医师真正的技术水平。”
越想越害怕,立马快马加鞭回去求助我妈,然后在她老人家的大力金刚指下痛不欲生。
陈云开曾经也有个小神童称号,心算能力明显强过同级。那时陈妈对考医生执照这件事还没死心,买了一堆医籍搁家里,陈云开没事就翻来打发无聊,常常在专业领域举一反三,问得陈妈哑口无言。
眼看一场恶斗在所难免。
可终有一日,他要和别人走的啊。
旁边的陈云开却一筷头弹我手上,“王八,不许吃人豆腐。”
“哈哈,你输了!你和我说话了!”语气开怀。
杜婷估计念书念傻了,脑子没以前好使,当即哪壶不开提哪壶问:“那你想考哪个系?”
没等我抉择,男主角又出声:“禾鸢,我也考去北京,你不会是孤单一人。”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越过我头顶,抵达另个少女的眼睛,语气慎之又慎。
他从主包过来,神色疲惫。估计各位长辈太难应付,嘴里打的官腔实在不属于他那一卦,以至于他向我看过来,竟扁了下嘴,有点委屈的意思。
“就那丫头!”
她拱手一个标准的抱拳,遁逃姿势已就位。
做凤尾,不如做开路的先锋。
我曾幸运地以为,江忘是那个人,毕竟他傻嘛,不会追究我到底够不够格、值不值得。
江忘一时没察觉过来对方搭讪的是自己,头也不抬,那姑娘不死心,“应该不是,否则长这样,不可能逃出我的魔掌。”
“再说,”他一顿,“买单的都没二话,你是江忘他妈?成天咸吃萝卜淡操心。”
“那我放心了。”陈云开没头没脑道。
“什么七秒、十秒,天才的大脑整天就放这些无聊玩意儿吗。”通话继续,我吐槽。
虽然我智商不算高,但也不傻,立马回家给值班的江妈打电话,回来才发现江忘煤气中毒晕倒了。
逼得我条件反射缩开,眼睁睁瞧着手背起了淡淡一条痕。
只是不可否认,在江忘那个略显暧昧的举动下,我还是感受到一种领地被侵犯的难过。
他撇唇,懒得再与我搭话,倒是禾鸢神色一直不太美。